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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感与悟 (第2/2页)

“英子,俺来吧!你不要跑,别磕着!”刘缵花在英子身后喊,在她眼里英子依旧是一个孩子。

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,新丽新菊新新回来了。刘缵花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,她就急急忙忙跑下了楼。

新丽新菊新新看到一个陌生高大的女人站在叶家院里,她们眼睛都直了,刘缵花一身乡下打扮,不到五十岁的年龄,看上去有点苍老,声音却非常洪亮,她不宽不窄的脸盘,细长的眉眼,不高不矮的鼻梁,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嘴巴,嘴角上扬,满脸的皱纹,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;衣裳褴褛,有几个补丁,每个补丁缝制的精细,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这种花纹的棉袄;风扯着她额前两绺散发,把她脸冻得微青;一开口,“娃们,吃饱了吗?”

新丽皱皱眉头,眼前的女人似乎早就认识他们,老相识?自来熟!竟然还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,她是谁?

“您是谁?”新菊语气小心翼翼。

新新紧紧拉着新丽的胳膊,他从新丽身后探出头看着刘缵花。

“俺,俺是,俺是你们祖母找来看家的舅母!”刘缵花本来想说她是英子舅母,她没有说,她怕孩子们心里有隔阂。

“祖母认识您?”新丽大吃一惊,她疑惑地盯着刘缵花那双细长的眼睛,这双眼睛很实在。

“自然,俺是你们叶小姐的大嫂,你们是不是应该称呼俺一声舅母呀?”

新丽点点头,这点亲情关系她还分的清楚。

“祖母死了!”新丽和新新突然张大嘴巴大哭。

“知道,孩子们,舅母知道,如果不是你们祖母死了,俺也不会万里迢迢来青岛照顾你们!孩子们别哭,你们的祖母以后不会再挨饿了……快上楼洗洗睡觉吧,你们英子姐把热水给你们准备好了!”

睡觉时,孩子们都不愿意去叶祖母的卧室,她们害怕。

刘缵花看着三个孩子一张张幼稚又可爱的小脸,她轻轻摇摇头,“有舅母保护你们,再说,祖母也不可能出来吓唬你们,平日里她老人家都很爱你们对不对?”

三个孩子使劲点头。

“明天你们英子姐还要去上班,你们谁愿意跟着舅母睡呀?”

“俺!”看着高大又说话温和的刘缵花,新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,“俺跟着舅母睡一个屋子。”

“好,舅母睡祖母的大床,新丽新菊跟着俺睡,新新是男子汉,自己睡一个小床!”

“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的!”新菊嘟囔着。

“好,舅母是你们的保护神,无论现在还是将来,舅母都会保护你们左右!现在,咱们马上去睡觉,不要打扰你们英子姐休息,大家还要指望她挣钱养活咱们,不是吗?”

“是!”

三个孩子都很懂事,让刘缵花眼眶湿润。她也已经听说了英子每天工作情况,每天天不亮起床,每天晚上七点左右下班,九点左右到家,还要给裁缝铺子编凤凰扣子,英子真的很辛苦。在乡下,如果没有什么事儿,早上天不亮不起床,太阳一落山就睡觉,可怜的英子为什么没长个子,她原来每天昼出夜归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她不仅吃不饱饭,还要做着最劳累的活计。

刘缵花的到来,叶家重新有了生机,甚至比叶祖母活着时更热闹。

宋先生来了,他见到了刘缵花,他很早就听说刘缵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,还是一个勇敢机智的女人,更是大泽山游击队的后备力量,每个战士都随着崔英昌喊她舅母,都说她是铁娘子,她能把鬼子忽悠的团团转,还能在鬼子眼皮底下把鬼子抢来的粮食送到大泽山,今儿一见的确如此。

刘缵花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烟袋杆,烟锅里没有烟,看样子她似乎是老烟瘾,其实,这根烟袋锅是她丈夫生前留下来的,是她的念想,她偶尔拿出来看看,然后假装吸一口,那是她对自己丈夫的思念,也为了时刻提醒她自己,要报仇,要为丈夫报仇,要杀鬼子!

“您就是宋先生?”刘缵花把她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到了桌子上,她认真端详着宋先生。

“嗯,您好,刘缵花同志!”宋先生向刘缵花伸出双手。

刘缵花有点不好意思,她也伸出双手,两双手握在一起。

“以后,麻烦您啦!”宋先生说。

“您坐,您是文化人说话就不一样,什么麻烦,俺应该做的,这个中国大地又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,也有俺一份,有俺一份,俺就要与日本鬼子斗一斗!”

宋先生笑了,他慢慢坐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,他又抬头看着刘缵花,“刘缵花同志,您有什么要求吗?”

“没有要求,英子都能够做到舍己为他人,俺更没的说,俺这两天出去转了一圈,那个开水铺子的朱老头大儿子在面纱厂上班,还能跟厂长说上话,俺心思就找他,然后,俺去面纱厂上班,这样就能更近地接触那儿的工人……”

宋先生笑了,“您与俺想到一块去了!没想到,您刚到两天就把周围情况摸清了!您的工作态度让俺敬佩!”宋先生向刘缵花一抱拳。

刘缵花摆摆手,“俺怕闲着,宋先生,以后您别客气,有话直说,也不要拐弯抹角,俺一个乡下人,习惯直来直去!”

“知道,知道,这是在城里,不如在乡下邻里邻居都是知根知底的,这儿可很复杂呀!”

“嗯,俺也清楚这点,英子说西边那户还是日本人,咳,的确复杂,俺心里有数,小心驶得万年船,宋先生,俺先去面纱厂摸摸底,可以吗?组织说,叶小姐已经发展了面纱厂很多爱国工人……”

“是呀,只是叶小姐牺牲后,他们群龙无首,还要小心他们里面夹杂着汉奸,这是一份艰巨的任务,弄不好全盘皆输,甚至连累叶家这几个孩子!”宋先生皱着眉头,他心里没底,刘缵花是不是能胜任这份任务,毕竟城里不是乡下呀。

“嗯,俺会小心的!”刘缵花信心十足。

宋先生点点头,他相信上级领导的判断力,如果刘缵花没有两把刷子,上级领导也不会安排她进城。

新菊新新见了宋先生又蹦又跳,他们还左一声右一声在院里喊,“舅母,待会您和宋先生说完话,就教俺做陀螺!”

孩子们似乎与刘缵花相处的很融洽,只两天时间,孩子们已经认可了刘缵花,可见这个女人不简单。

寒气依然侵袭着城市,侵袭着高低不平的街道,还有走在路上的每个人。

“呼呼呼”的北风在柳巷子里穿梭,窗户上软皮纸已经泛黄,不胜风力,索索发抖;风载着煤灰像脱缰的野马,在巷子里乱窜;不知道谁家的煤炉子倒了,还有马桶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滚着,还有脸盆与各种家把什的撞击声;那风在树枝之间吹着哨子,干枯了一年的树枝经不起哨子的那点点力量,“啪嚓”被风砍了下来;小路上的人多了,那是捡树枝的孩童和几个老人,他们迎着风,抢拾地上的枯树枝,一个小小的枝针他们也不放过。

路北的几处矮院墙上的栅栏门在风里“吱呀吱呀”,似乎就要被风力带走,它们坚持着、勇敢地坚持着。

灵子母亲走出了她家的小院,她的手搭在她的额头,她皱着眉头,也许她总皱着眉头,她的两条细细的眉毛之间多了两条深深的竖尾,她黯然神伤的目光在马路上、在巷子里扫过,她在找人?她不可能是在找灵子,她的女儿灵子这个时候已经在卷烟厂工作半天了,每天早上她都要目送着灵子跟英子去上班。今儿,她在等她的儿子,她的儿子昨天晚上没有回来,她心里有阴影,她害怕她儿子出事,她的心和手都在哆嗦,决不是风吹的。

朱老头在他的铺子门前收拾着劈柴,他手里一边忙活着,他嘴里絮絮叨叨骂着什么,他的身上是一件大棉袄,用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捆着他的腰,他的腰上还系着一条黑乎乎的围裙,围裙遮盖着他的肚子和他腿上的大棉裤,他腿上的棉裤又肥又厚,棉裤前面已经破碎,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。

“朱师傅起得早!”巷子里有人与朱老头打着招呼,“您老又与谁生气呢?”

“还能有谁?”朱老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他也知道家事不外扬的道理,他的话只说了一半,然后他弓着背,转过身去,他慢慢迈进他的铺子。

朱家开水铺子不算太宽敞,除了那个高高大大的水炉占了半个房间,还剩下只能坐下两三个人的空间,这个空间有一个小门,小门通着后院,院子里还有三间瓦房,瓦房不高,院子不大,只能放下一辆自行车,那辆自行车是朱家老大的代步工具,这辆自行车也是这个柳巷子里唯一的一件值钱的电器,每天它的车铃一响,就知道是朱家老大出去上班或者出去玩,剩下的就是他回家睡觉,朱家老大好像永远睡不醒,他回到家、直到他离开家门他都在睡觉,除非他不回家。

“阿爸,您不能消停一下,您说俺不做人事,那个,那个叶家舅母的工作谁帮忙找的?现在找份工作那么轻松吗?人情,人情您老应该比俺明白!”

“去你的人情!不务正业的东西!丢人现眼,邻里邻居的你不应该帮忙吗?你也不想想,以后还要靠邻居多说好话不是吗?瞅你这德行,游手好闲,哪天做过件好事?就这点小事你都絮叨好几天了,俺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。”

“阿爸,您老看着俺不顺眼,俺无论做什么您都有一箩筐的理由絮叨俺!真没劲!”

朱老头的笤帚疙瘩甩了过去,“听着没劲,你就堵上耳朵……你就不出去访访,听着那一些嚼舌根的,俺这老脸都臊得慌!”

“您老什么意思?是哪个王八蛋在您老面前说三道四?”朱家老大一边嘴里埋怨着,他一边还不忘了他的那辆自行车,他一边狠狠抓起他的自行车车把,一边推着往外走,他一边回头瞪着他的父亲,“这个家俺不回来你们还挂着,回来,没有一次好好说话的时候,不是骂就是打!俺走还不行吗?”

“走,快走,再也不要回来了!”朱老头抬起他的腰,蹍着他的脚,使劲昂着他松垮垮的脖子,在他儿子身后狠狠地甩着手里的笤帚疙瘩。

“吆,大兄弟,您这是去哪儿?”刘香娥扭着身子迈出了她家的小屋。

“俺去哪,你操哪门心?”朱家老大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,他心里的气正没地方出,他狠狠瞥视着眼前的女人,“先管好你自个的事儿吧,俺没时间搭理你这个女人!”

“吆,大兄弟,别着急走呀,俺想求大兄弟,俺想拜托您给找份工作,不行吗?”刘香娥向朱家老大抛着媚眼,“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邻居,不差眼前这六尺距离就是一家人,低头见抬头也见。”

“谁跟你这个女人是一家人?不要大清早的自找不自在!”

“这话咋说呢?俺只是想求您帮忙找份工作,也没有别的意思呀!您生哪门子气呀?”

“你还用干活?你十指不沾阳春水……让吴穷吴莲兄妹养着你就行……”朱老大嘴里的话很不好听,他又怕他身后的父亲听到,他没有说出口来。

“你说那个小丧门星呀,那天送走叶家老太婆,他再也没有回来,俺看呀,他不会再要这个家啦!”

“丧门星?!谁,你吧!”朱老大斜眼怒视着刘香娥,“俺看那小子不错,嫉恶如仇,敢说敢做,俺佩服!”

“哼!”听了朱老大的话刘香娥不高兴了,她一扭身钻进了她家屋子。

刘香娥只说对了一点,那天吴穷跟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青岛再也没有回来,他跟着家云和朱家瑞走了。孔阅先本来想把吴穷带回城,倔强的吴穷摇摇头,他说他要跟着朱家瑞,他认识朱家瑞,小时候他经常跟在朱家瑞屁股后面玩,那次他们去火车道扒火车上的煤时被鬼子发现,朱家瑞掩护幼小的吴穷逃走了,朱家瑞被日本鬼子抓住了,就在鬼子要就地枪毙朱家瑞时,家云和崔耀宏路过,他们从日本鬼子手里救下了朱家瑞,那次崔耀宏为救朱家瑞还负了伤。

朱家老大虽然是一个花花公子做派,他也不喜欢刘香娥那种女人,也许他心里还有一丝丝善良的存在,其实他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。

朱家老大骑着自行车往兴隆路的棉纱厂飞驰。

突然他看到南京路上围着好多人,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吆五喝六,这一大清早不知发生了什么?

朱家老大用腿和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上,他探着头往人群里张望,他看到了几个日本兵抓着一个年轻人,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中国老百姓的衣服,一身棉裤棉袄裹着他瘦小的身材,往脸上看,这个年轻人至少也有二十多岁的年龄。这个年轻人嘴里说着日本话。毕竟朱家老大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,他听得懂日语。

朱家老大又好奇地往前探探身体,只见地上还躺着两个女孩,两个女孩衣服破乱,她们胸口有刺刀窟窿,鲜血从她们身体上“咕嘟咕嘟”往外冒着。两个女孩显然已经死了。女孩旁边还躺着一个日本兵,那个日本兵胸口还在跳动,似乎没有死,还有呼吸,那个日本兵的额头上还鼓着一个大血包,有血水从他头上那个包里溢出来。

朱家老大皱皱眉头猜想,被日本士兵押着的年轻男人做了什么?他们都是日本人,何必自己人为难自己人呢?

只听那个年轻男人说,“你们放开我,我是日本人,也是军人,不是胆小鬼!你们不应该杀害她们,她们是无辜的……”

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鬼子嘴里喊着,“我们找了你很久了,你就是一个叛徒!”

“我没有做叛徒,我不想打仗,中国老百姓不是军人,我不想杀中国老百姓!你们这么做会遭报应的,我有妈妈,有妹妹,他们中国人也有爸爸妈妈,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?因为中国人是猪,是猪就可以被宰!”

日本军官嘴里的话激怒了一旁的朱老大,他想发怒,再看看西周凶神恶煞的鬼子兵,他使劲克制自己心里的愤怒与悲哀,一扭身他狠狠挎上自行车走了。

路上,他一直想不明白,为什么日本军队里也有逃兵,也有为中国老百姓说话的日本人?

“啪”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。朱老大一激灵,他脚下停止了动作,他就这样挎着自行车静静地站着,他想再回头去看看,看看那个年轻的日本男人怎么啦?他没敢那么做,他害怕,他害怕那一些疯狂的鬼子再继续杀人。

傍晚,朱老大回到柳巷子时,柳巷子对过的日本邻居家里传出了哭声。

“你去,去给那家送壶热水,再送点白棉纱,还有,家里有一碗荞麦面,都给他家!”朱老头垂着头低声絮叨,他没有正眼看看一脸沮丧的他的大儿子。

朱家老大今儿特别特别听话,他第一次没有反驳他老父亲的话,他第一次踏进日本邻居家。

灵子家很干净,房屋是古式建筑,楼上长廊通连着几个房间,不算宽敞,每间窗户都是木格棱;楼下比楼上宽敞整齐,客厅宽大的格子门下连着楼梯的拐角;从院子往前走,有一段平整的、不算宽的石基路通着楼下客厅。

朱家老大踏进灵子家时,灵子家院门敞开着。灵子家客厅的拉门也敞开着。站在院门口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况,客厅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,那个男人身上穿着日本和服,他旁边有一个日本女人跪坐在那儿,那个女人的双肩不停地抖动,她在哭啼。

灵子家里还有一个人,是英子的舅母,她站在那间屋子里就像一座塔,那么敦实,她满脸气愤填膺。

朱家老大把他手里的东西交给了英子舅母,他探身往前瞄了地上躺着的男人一眼,他一愣,那张年轻的脸他早上见过,日本鬼子真的把他杀了?!

朱家老大没有多说话,他匆匆离开了灵子家。

从那天开始,朱家老大开始沉默,无论朱老头怎么骂他,他都不会反驳,更不会乱发脾气,他开始学着思考,思考大丈夫怎么能消极沉沦?怎么能视倭寇在自己国土横行霸道而无动于衷?思考这天地与天底下的人命,日本鬼子不是人,甚至连畜生都不如,在他们眼里人命如蝼蚁一般,有一天自己也许也会被他们无缘无故地杀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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