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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近距离接触死亡 (第2/2页)

其实这条小路,妈妈只走过一次,一路上,她都在担心,别迷了路。今天,黝黑的雨夜,能准确无误的走进来,也算是个奇迹。

进去屋里也没什么好。

以往别的亲戚家办大事,都有爷爷奶奶在场,即使妈妈去忙,爷爷奶奶也可以照顾我们,可是这里,爷爷家一个人也不可能来。

一进门,亲爷爷就躺在那里,身上一张旧床单,身下一块旧门板,床单下瘦成骷髅的躯壳形状很明显。他的脚特别大,床单盖不全脚,两只白生生的光脚板露在外面冲着大门,床单下的头颅冲着后墙。

妈妈成了主事的人,一帮人围上来,拉着她说这说那。送老人上山的所有费用和事宜,都应该孝子负责,所以我妈负责。

陈美,长女代替爸爸,成了孝子,二爷爷说孝子陈美和我应该守灵。

在那张门板一侧的地上,铺了些稻草,陈美和我坐在上面,我不敢抬眼看前方躺着亲爷爷的门板,不敢回头看身后乌暗的锅台,不敢扭头看敞开的大门外黑漆漆的夜,不敢转身看斑驳的后墙,又不能一直低头只看自己的腿和稻草,就望向陈美,陈美在哪里,我的眼睛就在哪里。苦的是病床上枯槁的面容不时浮现在脑海,难的是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床单下他骷髅的样子。

陈美胆子比小鸡雏还小,比我还害怕,哭丧个脸,可怜兮兮地。

妈妈终于有了空,把我俩叫起来,睡觉,刚才光顾着害怕了不觉得冷,一脱衣服才知道衣服鞋子都湿漉漉的。一张床上五六个人,挤了一晚上。

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的小爷爷,在与大家一起忙完以后,人静了,独自守的灵。

第二天一早,二母舅来了,妈妈说晚上跟他一起走,去家婆家睡觉,我们心里松快点。可是等妈妈忙完一天的事,又已漆黑。先要走另一片茂密的山林,好在有二母舅作伴,胆子壮很多。经过山夹村,走过一片田畈,上一个山坡,山坡上一片坟地,有两座是严打时枪决犯的新坟。过了二母舅与四母舅开的代销点,再走过一片田畈,进入二母舅自己所在的小村落,曲里拐弯,到了家婆家。

不熟悉的家婆家,躺在妈妈与陈美之间,我还是目不斜视,墙上挂的那些奇形怪状,应该是农具和炊具什么的,黑乎乎的好碜人。

第三天,入殓,起棺,出堂,上山。

入殓前有条规矩,孝子要穿着老衣――黑棉布的寿衣在青阳叫“老衣”,端个脸盆,盆底有枚硬币,到门前下拐的小水塘边,丢进硬币,“买水”,端一盆水,回来给去世的人擦洗。孝子还要躺一下棺材,替老人先试“老衣”、试“老屋”,体贴长辈老人的意思。

“孝子应该的。”是二爷爷说的。

我庆幸那个孝子不是我,可是陈美听此一说,瑟瑟发抖,脸上没了血色只有哗哗的两道眼泪。妈妈突然发了彪,老母鸡变成添翼的母老虎,呼地扑过来,在二爷爷欲黑老衣加身的手里抢过陈美,把陈美罩在翅膀下,哇哇地哭喊,“孝子?孝子在哪里?孝子躺在山上!比他家大大上山还早!你有本事把他喊起来当孝子吧!这个是孙女儿,不是孝子!能回来把她家老老送上山,就是尽到天大的孝了!管你怎么鬼搞,我就不要她穿!”

我没有一丁点儿跟着看热闹的兴头,软塌塌地立在原地,眼望着几个长辈上去劝说妈妈,待妈妈平息了以后,他们简单地给陈美头上搭了块白布,平时比较亲近些的亲戚奶奶一边一个搀扶着可怜巴巴的陈美,陈美端着脸盆,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,去了下拐的小水塘,又抽抽噎噎一步一挪地端了一盆底的水回来。

躺棺的事,没人敢再提,甚好。

害怕交织着恐惧,恐惧掺杂着害怕,是那两三天给我的最深的印象,是我最初的和所有的恐惧的来源,自此以后,人生所有的害怕都与此有关。怕黑,怕坟墓,怕没人的阴森的地方,我至今不敢走无人无灯的黑路,特别是农村的黑路,不敢看黑暗的夜,每每遇到这种情况,就想起那个奔丧的雨夜山林,停放着亲爷爷的旧门板。

太公太婆就住在往外婆家的方向,出这第一个山林就到了,他俩一直没露面。村支书源照,是我的俵佬佬,说,早上看见他与往常一样挑着粪担去菜地,与往常一样浇地。源照是太公的亲外甥,从来不喊母舅,直呼其名。

高中后,我放假时偶尔跟在陈美后面去看太婆,到了家里,一会儿她不见了,隔壁元胜哥哥说,“你家太太到毕家桥给你们称豆腐称肉去了。”一会儿她回来,胳膊弯里的大竹篮子底上,一头躺着一块方方的老豆腐,一头躺着一刀长长的五花肉。毕家桥市场离山夹有七八里路,她七十多岁,一米五左右的个子,脚下生风,比小青年走得还要快。

大一的暑假,我又和陈美一起去看她。二爷爷二奶奶搬进这个家,在东厢房旁边搭了一间小屋给她住。她侧身蜷缩在床上,我与陈美一起喊,“太太!太太!”她聋得不轻,好不容易听见,认得陈美,挣扎着起来,指着我问陈美,“这是哪个?”陈美很惊讶,“噢?这是小吉啊,我妹妹啊,你不认得啦?”她弯着腿弯着腰弯着胳膊站定了,脸朝脸看我,“小吉啊,不将(像)了,小吉不是个团团脸吗,怎么(现在)是个长长脸。” 小个头的她全身到处打弯站我面前,让我感觉自己好高大,“太太,是我,我是小吉,”我大声给她佐证了一下。太公已经去世两年,“老屋”用了一座剩下一座。她很虚弱,不能到毕家桥了,翻箱倒柜解开一包包系紧的塑料袋找东西给我们吃,稍微一动就不断喘着粗气,脸皮和肤色像经年的核桃壳。这是我与她最后一面,不到半年她去世了。

自此,一家三口里,唯一对山夹村有剩余感情的陈美也失去了感情的寄托。所以,“我们自己真正的老家”,我们也不去了。妈妈如果有事要去办,就捎带着买一斤糖一瓶酒送到小爷爷家,坐一坐就走。

那年,听说二奶奶不行了,那时二爷爷已经去世,妈妈想来想去,还是买了一箱奶和一挂香蕉去看她。她躺在床上,看到我妈妈,刷刷地流泪,抓着我妈的手说,“大嫂,我对不起你啊。”妈妈说,“那些事就不提了,拳头往外打,胳膊肘朝里拐,一家人终归一家人。”

从二奶奶家出来,妈妈又买了东西去小爷爷家。小爷爷看到妈妈也是激动地流泪,他每次看到妈妈都哭,这次更是话多,说,“他们都看着我呀,我上厕所,他们都看着我。”妈妈说,“谁看着你?”小爷爷说,“红卫兵呀。”妈妈说,“哪有的事,你别瞎说。”“真的,我没有瞎说,他们都看着我,我成分不好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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